編輯備註:本篇文章為「 Trans/Voices Project」(簡稱TVP計劃)之成果合集《歌自遠方來: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的導讀文章之一,作者為張嘉晏。關於TVP計劃及本文作者的詳細介紹,請參見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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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Wa-Ga-Pat!(註1)樂聲響起~~」這是我與移工樂手們再日常不過的練團室片段,我這個台灣人會成為在台印尼移工流行/搖滾樂團的一員,是我過去不曾想像過的。
故事或許可以回到2016年說起,當時我透過數個獨立媒體,開始意識到「熟悉」的台北車站週末聚集了一群「陌生」的印尼移工。同時,我亦參與加拿大音樂學者Joshua Pilzer的音樂田野工作講座,他的研究對象為三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擔任過慰安婦的韓國裔長者,他透過唱歌引導其敘說生命經驗,讓我深受啟發,那時我便萌生了透過歌唱了解移工生命經驗的想法。
(註1)擷取自印尼語數字1(satu)、2(dua)、3(tiga)、4(empat)最後一個音節,常用於印尼樂團團員在樂曲開端確認速度。
過去台灣的移工相關研究主題,多著重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脈絡下,討論人口販運、移工政策、仲介制度、認同、社會運動等議題。對於勞動之外論述,則多聚焦於族裔地景、消費文化或各類組織參與,與印尼移工音樂性組織相關論文至今僅有兩篇:巫宗縉《印尼移工在台流行音樂活動與發展》(2013)及謝首帆《社會文化空間移轉下在台印尼Dangdut音樂之發展》(2015)。
過往的研究對象大多為女性社福移工,尤其以菲律賓籍為主,研究語言訪問所使用的語言多半為華語及英語。根據勞動部的統計,2021年七月移工總人數已來到六十九・九萬人,超過台北市人口的四分之一,其中又以印尼籍為最多,然而我的研究對象大多是不嫻熟華語的印尼男性產業移工(多為廠工),因此我希望能成為坐在臺北車站大廳,隨著吉他彈唱、與移工實踐音樂的一員,並試圖理解「難以被理解且失語的多數」。
秉持著上述天真的想像,我一面開始在臺北車站席地而坐,與印尼朋友們練習印尼語,一面參與由台灣相關社群所主辦的活動。2016年12月4日我結識了主要的研究對象,這位男性印尼移工名為曼德拉(Mandala),後來創立樂團並擔任主唱。
當時的曼德拉,大多採用自彈自唱或與三兩好友合作的演出形式,直到2017年7月,曼德拉的音樂天份受到台灣的盜火劇團肯定並邀約其演出(註2),他因此便以自己名字創立了「The Mandala’s」樂團,曼德拉得知我有彈奏鋼琴的經驗後,便邀請我一同加入樂團,之後我便主要待在「The Mandala’s」演出,偶爾會去另一團「Uni Band」或數個為活動而產生的機動性組合中協助代打,在這些樂團中我擔任鍵盤手及合音,與歷任團員參與各式音樂展演活動,演出之外還必須肩負華語翻譯、經紀人等不同角色。
(註2)該次邀約演出為盜火劇團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社交場ARENA》策劃之〈漂流廣場〉(Drifting Square)系列節目「漂流之歌」(The Songs of Drifting),該節目於二〇一七年七月九日演出兩場次。
事實上我猶豫了許久,究竟該如何稱呼這個群體?因為絕大部分的樂團成員是印尼移工,但偶爾也會有台灣人加入。在社群媒體貼文中,印尼移工朋友經常以「band PMI(註3)」(中譯:印尼移工樂團)作為一個集體,在樂團中的成員則會自稱「樂團之子」(anak band)或「街頭藝人」(pengamen)。
(註3)PMI為Pekerja Migran Indonesia縮寫,指印尼移工。
而這群「樂團之子」的音樂實踐過程,有時稱為「玩樂團」(ngeband)、「玩音樂」(ngemusik),「ngamen」一詞也相當常見,我暫且將它譯作「街頭賣藝」,不過這個詞有些語意上的歧異,在台灣的語境下,需要經過考試認證才能作為一位合格的街頭藝人,然而在印尼當地,街頭賣藝通常較具有機動性,不需要經由任何考試,大多為生計流轉於路邊、小吃店、各類交通工具等。我個人認為使用這個詞,似乎在深刻呼應「樂團之子」的移動現狀外,還帶著幾分對流浪的嚮往。
「The Mandala’s」在台灣的活耀期從2017年7月開始,一直到2019年7月主唱曼德拉工作合約結束返回印尼為止。由於團員為新莊、林口、桃園、楊梅一帶的印尼廠工,因此演出及練團也多以台北、桃園為主,時而透過朋友引薦租借台北、桃園、中壢一帶練團室,時而租用印尼小吃店或KTV的閒置空間。
據筆者統計,兩年間共有十八位移工參與過「The Mandala’s」,團員的更迭與其流動的身份有著密切的關係,這些團員大多受到家庭或學校社團影響而學習音樂,亦有人是透過網路影片啟蒙,部分團員甚至曾在印尼出過唱片,在朋友轉介後加入該樂團。
「The Mandala’s」的演出曲目深受活動性質影響,我暫且將它分成四類:自創曲、印尼流行/搖滾歌曲、為印尼獨立紀念日(Hari Kemerdekaan Indonesia)及蠟染日(Hari Batik Nasional)活動所演出的愛國歌曲(lagu wajib nasional)、最後是地方歌曲(lagu daerah)。
「The Mandala’s」每場表演幾乎都會安排自創曲,而印尼流行/搖滾類型歌曲的選擇,則不乏團員們高中時期的暢銷樂團如Dewa 19、Noah(Peterpan)的作品。每年電信業者(如IF易付卡、OK卡、KARTU AS 2 in 1)(註4)邀請印尼知名歌手或樂團來台演出後,許多移工樂團也會爭相排練這些明星的音樂作品。
(註4)IF易付卡為遠傳電信(Far Eas Tone,FET)發行;OK卡為台灣大哥大股份有限公司(Taiwan Mobile,TWM)發行;KARTU AS 2 in 1 為台灣紅白電訊股份有限公司(Telin Taiwan)發行。
「樂團之子」間也有許多合作與競爭,並渴望與印尼當地有所連結,透過音樂尋求更多機會。當Uni Band及R.O.R樂團陸續釋出MV後,The Mandala’s也積極籌備音樂錄影帶的拍攝。在此之前,The Mandala’s也曾接受贊助,製作音樂錄音母帶,於印尼本地電台播放。
意想不到的是,在一次印尼本地樂團D’brantaz於雅加達的表演現場中,〈Sayang Aku Sayang〉(中譯:親愛的我愛你)這首演出的歌曲,因為旋律及歌詞皆有剽竊 The Mandala’s之創作歌曲〈臺北車站〉(TMS)的疑慮,引起The Mandala’s在印尼的粉絲不滿。除了上述互動,移工樂團亦時常參與如INDEX(註5)舉辦的年度樂團比賽,以及由多個移工樂團共同策劃的音樂展演和募款活動等。
(註5)INDEX為台灣連鎖印尼商店,名稱為Indonesia+FedEx的縮寫。INDEX與菲律賓商店EEC、越南商店VNEX同屬CLC集團,該企業除了進口東南亞商品、代辦薪資結匯與國際貨運,亦時常為東南亞移民、移工社群舉辦球賽、歌唱比賽、邀請東南亞明星來台演出等活動。
另外,在新南向政策文化補助的推波助瀾下,東南亞社群展演活動蓬勃發展,許多移工樂團除了受到母國在台官方機關、非營利組織(如足球後援會)、私人企業(如電信業者)邀請外,也經常參與地方政府的勞工與觀光單位、博物館所舉辦的活動。不過弔詭的是,台灣《就業服務法》第五十七條第三款規定「雇主聘僱外國人不得指派所聘僱之外國人從事許可以外之工作」,原先立意是為了保護移工避免被指派勞動契約以外的工作,但移工進行上述演出後卻沒有辦法「合法」的取得演出費,反而必須透過他人簽領或變更為獎金名目等方式,才得以取得演出費。
兩年間,The Mandala’s受到一些媒體的關注,每當台灣媒體問到團員們參與音樂展演活動的目的時,我經常會聽到他們不約而同地回答:「捍衛印尼之名」(Jaga Nama Indonesia),身為台灣人的我(當然我也無法代表台灣人這個集體)感到有些困惑,然而這似乎是正式場合中,最適當也最安全的說法。另外,主唱曼德拉則曾明確表明,希望透過玩音樂(bermusik)來達成與社會對話(bersosialisasi)的理想,與其他樂團不太一樣的是,他帶著這樣強烈的目的性,有意識地成立樂團。 曼德拉為了開啟與台灣人的對話,還特別創作了〈臺北車站〉與〈我的傷痛〉(Laraku)等創作。
每當曼德拉介紹起〈臺北車站〉時,總說道:「我很感謝台灣政府能夠讓我們聚集在臺北車站(Saya sangat terima kasih dengan pemeritah Taiwan bisa biar kita kumpul di TMS)」(註6),然而從我的角度看來,他所感謝的台灣政府,在當時其實並無任何認可印尼移工在臺北車站聚集的行動,另外就我個人對歌詞文本的推敲,比起感謝,我反而看到的是「不被理解的他者」的心情。
(註6) 〈移工與台灣人之間,還有音樂〉https://www.twreporter.org/a/photo-migrant-worker-mandalas報導中亦有提到「感謝政府讓移工假日可以在台北車站休憩」。
至於演唱〈我的傷痛〉時,曼德拉總以第一人稱將自己帶入「福賜群號命案」的受虐死亡漁工Supriyanto的角色,演唱前他總說道:「我背負著債務來到台灣工作,並不是為了夢想,即便在印尼的母親過世了,也無法見到最後一面⋯⋯」,在激動的情緒下演唱完畢,曼德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台下的台灣觀眾以炙熱的眼神,響起如雷的掌聲。
在累積眾多演出經驗後,曼德拉在社群媒體上累積了不少聲量,然而在休假日演出的「前台」,與其平日在矽利康工廠工作的「後台」,卻始終有著擺脫不了的落差。
平時,曼德拉在昏暗、充滿噪音的工廠中,全身沾滿各色矽利康污漬,下班後即便用力搓洗,還是洗不去指縫間的色料。此外,我認為促使曼德拉迫切希望與台灣人對話的潛在原因,是他長期處在與上司緊張關係的壓力之下。許多初來乍到,語言不通的移工,被迫習慣工廠內充斥著各種髒話的工作環境,而更多的則是異鄉生活中幽微的不適感,如火車上異樣的目光,或者快步離開的身影。
曼德拉渴望透過音樂實踐與台灣人對話,但即便他擁有這麼多社群活動經驗,他企及對話的那群台灣人,往往不是在音樂表演活動中對他微笑、為他鼓掌的那群台灣人。「與台灣人對話」終究是一種難以觸及的想像,一如〈我的傷痛〉歌詞中寫道:
我已經對月亮訴說
我已經對星星訴說
然而這全都只是徒勞
僅有默默無語
關於TVP計劃:
Trans/Voices Project(TVP)是一個臺灣和印尼兩地相互連結的藝術文化行動平台,以移工的藝術場景與勞動狀態為主軸,透過不同的視角思考「勞動」的生命處境。
Trans/Voices Project 源自對移工文學行動的觀察,關注處於社會結構縫隙中的移工,與其在遷移路徑中的勞動、抵抗、創造與再創造經驗的藝術計畫。
《歌自遠方來: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是TVP以在台印尼移工音樂實踐為主題的田野調查報告合集,本書共集結了二十三位(組)印尼移工樂人及共計六十四首原創、改編或合創的音樂作品,亦收錄了六篇書寫在台印尼移工音樂場景、台印類型音樂比較、敘事分析、歷史與族群對話、邊緣族群反動等專題文章。
歡迎讀者至歡迎讀者至TVP計劃網站(https://www.transvoicesproject.com )聆聽本書所收錄之所有音樂作品,並免費下載電子書。
關於本文作者:
張嘉晏,人稱地瓜,幼時為了逃避壓力而沉浸於鋼琴中,為了有正當理由繼續學音樂而進入音樂班,為了升學而學習聲樂卻意外地日久生情,然而研究所花心地投向音樂學領域,2016年開始學習東南亞語言,誤打誤撞進入了印尼移工樂團擔任鍵盤手,最近正在治癒個人的寫作障礙,也還在思考要以什麼樣的自己自居中。2021年畢業於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碩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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