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胡崢
照片/李阿明拍攝,時報出版提供
他的名字叫李阿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55歲媒體業退休攝影師,母親往生後,自己的兩個孩子也相繼在台北發展,家中一切已安頓好,整個人從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 重回職場?亦非其所願,除了不想為五斗米而折腰,加上年事已高、心性已懶,經濟上堪能度日,重回職場的動力全無,最重要的還是想重新做回自己。
退休人生,最多的就是時間,做志工?李阿明自嘲「我是個好事不常做,壞事也常做不好的臭俗辣。」窮極無聊之下,看到家裡防潮箱的攝影器材,腦海中不禁浮現當年縱橫街頭的豐功偉業,可是已經二十幾年沒碰這些了,重操舊業?內心不斷的掙扎,然而當年每天相處的「兄弟」居然全都罷工了,最後只得裝備全部換新,連棺材本也少了近半。
該有的設備都有了,然後呢?
李阿明最初覺得跟很多攝影團體的歐吉桑一樣,單純打發時間、達到健身交友兼娛樂效果就夠了,因不喜歡日出、夕陽、花卉類的主題,只喜歡拍「人」,所以就逛起了大街,相機一揹就開始流落在各個街頭,然而肖像權的興起,街頭攝影早已非當年,這一逛,又是一年多,直到來了前鎮漁港。
起初摸不清狀況的李阿明,在港邊一身太過專業的行頭,引來漁港人的不快與側目,甚至是質疑「你是誰?」「拍這些幹甚麼?」但真正開始在漁港攝影,也是從這些人開始的。傍晚散工後,藍領工人都會喝幾杯小酒交陪,李阿明借火分分菸,甚至是帶酒,順勢坐下來練肖話,跟漁工博感情,禮多人不怪,走到那都一樣受歡迎,從排斥到竟然變成這艘船李阿明愛怎麼拍就怎麼拍,初始,還是以廝混為主,攝影其次,在漁工的世界,菸酒可以打遍天下,因語言的關係,李阿明最快跟船上的陸幹相熟,例如:大俥二俥大副二副…其次是爸爸桑(顧船的)Jeff,仗著和他們的熟稔,加上主動遞菸遞酒,和外籍漁工也慢慢親近了起來。
李阿明視阿壽為漁港貴人,真正開始變成「顧船的」也是因為阿壽一句話:「拍什麼漁工?偶爾來走動走動就能深入?」「有種,來當顧船的。上船跟漁工睡,24小時長期相處,才能感同身受,甚麼是漁工!」又受到其他兄弟的助攻,意志開始動搖,最後李阿明抱持試試看的心態,變成顧船的,正式開啟與漁工相處3200小時的奇幻之旅。
《這裡沒有神》作者兼攝影者李阿明退休後跑到漁港玩攝影,卻誤打誤撞成為顧船的「爸爸桑」,開啟與漁工相處3200小時的奇幻之旅。(李阿明拍攝,時報出版提供)
真正走入漁工的世界,一座生猛蒼涼的人性道場
不得不說,我是咬著牙讀完此書的,並不是書本身不吸引人之類的問題,而是李阿明用很直白通俗的文字,帶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一個不用親臨現場,活生生地呈現眼前的世界,以至於我每看完一段,就要放下手中的書,緩和情緒,才能持續看下去,當下帶來的衝擊不言而喻。
這本書的價值就在於,李阿明真正體會漁船周遭的生活,將所見所聞忠實地記錄下來,在其直白通俗的文字裡,看到外籍漁工們草莽的性情,以及誠實說出各種潛規則 -- 甚至已經到了理所當然的地步,像是強姦仙人跳、透過黑白兩道喬事、或是黑吃黑搞出案外案、外籍漁工集體在靠港時盜賣漁貨……等,那他一介小小的顧船人該如何自保?還是有錢大家賺,和氣生財!「凍魚的冷凍艙,正常凍魚體外,偶爾也凍人體。」「底層的人都是如此,誰敢對抗警察,誰就會被歌功頌德成為英雄,但真正碰到警察時又變回成一條俗辣。」
李阿明用「海牢」形容漁船上生活,船上自然不比陸地生活來的五光十色,能待在陸地誰願漂泊海上?且漁船空間結構以冷凍艙為首要考量,外籍漁工的居住空間只能大打折扣,此外為了省發電機油錢,酷熱無比的夏天仍然沒電可用,洗澡也是一件很不便的事,整個漁港只有大小兩間洗澡間,洗個澡還要走很遠大排長龍,而一般漁船甲板上蚊蟲、蟑螂到處跑,有時便當剩飯沒處理,除了傳來惡臭,上面還佈滿蛆蟲。
在吃食及居住環境中,很容易看出船上的位階,無關種族,只要是船長、大俥、大副,幹部絕對會有私人寢室,還有冷氣可吹,吃食也相對較好。所有勞資關係皆以利益為基準點,只是工作場域的鋼鐵比例不同罷了,在體制的層層框架下誰都是螺絲釘,別幻想當得了體制英雄,李阿明說道,縱使我這同為「台灣人」的爸爸桑,也無力伸張正義。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本書以酒貫穿全文,幾乎在任何場所皆能看到酒,這是漁港銷路最好的飲品之一,不分台灣人或外籍漁工的最愛,港外買醉喝掛及酒後思鄉心切,一發不可收拾的鬧情緒,爛醉如泥的生活狀態,這些在李阿明眼裡早已司空見慣,苦悶的生活,酒是短暫而廉價的麻醉劑,麻醉了肉身,更麻醉了當下的鬱悶。
夜晚會過去,清晨又是一天的開始,岸邊共舞、運動,討海人生死一瞬,環境充滿太多變數,常常都是拿命在賭,錢進錢出,及時行樂尤為重要,如常人一樣,他們也有性需求,靠岸後的狂歡,是他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讀到書中所有漁工聲稱的「三百A」(一位在漁港賣淫的年輕弱智女性,打炮一次只要價三百元)時,以價碼取代了她的名字,我當下內心實在是五味雜陳,感到難受至極,可以深刻體會到李阿明為何一直對著她按不下快門。選與被選,人的命運無法自己決定,是非對錯,又是怎樣的評判標準呢?書中李阿明使用大量的問號及感嘆號,讀及至此,想必作者本人,也是充滿疑問和無奈。
在漁船體制的層層框架下人人位階分明,幹部階層的人有專屬寢室、有冷氣吹,漁工階層的物質條件則十分惡劣。(李阿明拍攝,時報出版提供)
脫離舒適圈,跨國顧船
顧船生涯後期,李阿明意外獲得一個特別的工作機會:有間船公司委託他去泰國普吉港,負責看顧四艘因非法捕漁而被扣押在當地的台灣漁船,換句話說,就是要去當一位為期兩個月的「外籍移工」。接下這份工作後,李阿明除了做很多事前準備功課,在心理上也做了相當多建設,最後決定鼓起勇氣玩票大的,只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親身體驗人生地不熟單獨孤懸海外的感覺,切身感受跨國移工的處境,對攝影應該有所助益,完全是拚了。
然而當地的環境與人皆超出他的想像,簡陋的住宿空間是一個極大考驗,必須忍受跳蚤肆虐、數晚無法成眠,洗澡是露天洗,廁所在兩公尺外且沒門沒沖水設備,除此之外,泰國當地與他接洽的兄弟二人,誇張行徑也是讓人難以忍受,約定每三天要請這兩兄弟划小船到台灣漁船上面一趟做定期檢查,結果一天拖過一天,中午拖到下午,讓他內心焦慮難耐。
在無法忍受身體遭跳蚤叮咬的情況下,李阿明租了一間最低標準的套房,幸福感油然而生、喜悅無窮,畢竟人總是在「缺」了之後才知「得」的可貴,經過這兩個月擔任外籍移工的體驗,李阿明不禁感嘆:「漁港的外籍漁工,在台灣人眼中或許有諸多的『缺』,但究竟背後有什麼東西撐起意志,方使他們甘願遠離故鄉打拼?」
漁港的外籍漁工,在台灣人眼中或許有諸多的「缺」,但究竟背後有什麼東西撐起意志,方使他們甘願遠離故鄉打拼?(李阿明拍攝,時報出版提供)
事實與偏見
很多人看事情只看表象就訴諸情感,人云亦云,沒有親眼目睹、親身經歷,怎能知道何為真相呢?難道港區裡的世界,真的像很多人既定印象一樣,永遠都是台灣人在剝削外籍漁工嗎?不,書中有不少台灣漁工跟外籍漁工一樣弱勢,工作環境待遇亦是如此,體制絕對存在弱勢,國籍絕對不是唯一的因素。李阿明在整理照片時,看著螢幕中一張張影像重現,更加確信:「人,永遠永遠不會因為認真生活、認真工作就矮人一截!」如果有,意識形態罷了。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作者簡介
李阿明
畢業於國立藝專影劇科技術組,擔任過自由時報、聯合晚報、時報周刊攝影記者,以及時周多媒體數位影像組組長、資訊室副主任、中時網路影像副總監等。
是一名資深攝影記者,退休後跑到高雄當遠洋漁船的顧船工,自稱職業攝影黑手。四年來每天二十四小時和來自各國的漁工混在一起,親身體會一般人無緣接觸的生活,用鏡頭記錄他們在海上拚搏的人生。以最長時間的相處,拍攝出漁工們最真實的樣貌。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書籍封面。(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