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江婉琦
客運從台北到南投,禮拜天南投車站前的大街安靜得不可思議,稍稍走到黃昏市場旁的巷弄,零星幾間印尼小吃店錯落,才稍微透出一點音樂聲響。一間鐵皮小吃店的遮雨屋簷擺一排桌椅,空氣中有印尼煙的丁香味道,許多印尼人假日喜歡坐在這裡,包含Etik。
「Etik,妳放假還會去哪裡?」攝影的大學生妹妹想要捕捉多樣一點的場景。
「只有這裡,我只會來這裡。」初次見面,聽見這樣的問題,Etik有點激動。Etik在台灣的看護工作放假不固定,偶爾雇主讓她小小休息的週末,她會只去印尼店或麥當勞。只去,因為她只是想要一個地方讓自己暫時離開雇主家的環境,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是以《編織宿命 Merajut Takdir》一文獲得第七屆移民工文學獎優選的Etik,在台灣工作生活兩年多的休假場景。
「我和伊卡會到這裡,是因為2000年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艱難的一年。
『不行艾蒂,一定要現在。這個地方是地獄。我們的問題只是貧窮。我們不是罪人。地獄不是我們的地方!』
『我知道,伊卡。我們可以找到更適合的方法……』
『沒有其他合適的方法了,艾蒂。昨天我已經對卡迪雅、舒米和其他人下毒了……』」
—節錄自《編織宿命》Etik
我的宿命
Etik在《編織宿命》寫一個在職訓中心的移工伊卡逃跑的故事,故事裡的另一名移工艾蒂是她自己。
Etik來自印尼東爪哇的勿里達(Blitar),那是一個因印尼首任總統蘇卡諾出生而聞名的城市,不過農工階層的人民仍然貧窮。2000年時,Etik家中弟妹眾多,沒錢生活,18歲的少女Etik在房間裡靜靜燒毀了她的大學獎學金通知書,到首都雅加達市郊的非法職訓中心,準備去新加坡工作。這是她的宿命。
Etik自稱自己是一個安靜的女人,她衣著簡單,為了要拍攝上了點妝。她有鏡頭恐懼症,不喜歡直播,很少拍照,但是喜歡默默安靜的觀察周遭。「故事有80%是我自己的經歷。故事裡伊卡真有此人,她逃跑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為什麼想寫?在Etik文章的簡介裡,她說,剝削在移工到目的國家工作之前,就已經存在。所以她把它寫下來。
Etik經常把心裡想的事物寫下來。來台灣之前,她曾經到過新加坡、香港工作,在香港工作的五年,她加入了移工社群的寫作社團,每週末與朋友聚會,一起寫作。2003年的香港還沒有盛行Facebook和Tiktok、Instagram,她在一份每雙週出刊、發行量25,000份的印尼報紙「SUARA-HK news」寫專欄,寫幽默的故事連載。
這是Etik第二次獲得移民工文學獎,2019年她得獎的作品《Elegi Ambarwati》是一篇虛構小說,故事中敘說了一位同鄉的印尼女孩Amber在海外成為性工作者。2020年Etik試圖想跳脫虛構,寫真實的故事,她花了一個禮拜時間,趁照顧的阿嬤中午睡覺空檔,用手機的Google文件APP寫作,完成《編織宿命》這篇作品。寫的是她2000年到新加坡工作前,在移工職訓中心親身經歷的生活。
職訓中心裡的生活:被教著不能禱告、不能與家人聯繫、要聽話、要older
「然後每個人開始進行昨天下午安排的工作:拖地、擦窗戶、打掃樓梯、洗職員衣服、為職員和大家準備早餐。一切迅速完成,因為艾格尼和美麗小姐會不斷輪流大聲地催促和喝斥。她們說我們必須連續三次拖地和擦拭窗戶,以訓練我們工作勤勞並擺脫懶惰。
『就是真的坐牢啊,如果職訓中心是練習坐牢的地方。』我試著開玩笑。」
—節錄自《編織宿命》Etik
Etik第一次出國選擇新加坡,她回憶在20年前的職訓中心,只要進去受訓,就禁止假日回家看家人,寄出去的信會被閱讀審查,生活彷彿像在地獄。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她們就得一直拖地,不是三次,是四次。當時她待的那間職訓中心人數不到25人,因為是非法,要把大家都關起來。在職訓中心裡,她被訓練要聽話、不能戴頭巾、不能做禮拜,“ We are training to be older.”。
「現在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那麼多浪費時間的事情。」Etik多年後回頭找網路,再也找不到當初那間關住她的職訓中心。不過她也因為好奇,2008年結束香港工作後,她回到自己家鄉勿里達的職訓中心工作,幫忙文書處理、媒合雇主面試。一邊工作,一邊觀察。
台灣仲介私底下常會對印、泰、菲移工貼標籤,說印尼人懶惰、菲律賓人太聰明、泰國人愛生氣;Etik在印尼職訓中心工作,面對他國雇主,也自有一套觀察分析:「新加坡人喜歡年輕、沒有工作經驗的女孩,不會輕易頂嘴;香港人喜歡聰明的,因為要handle所有事情,外傭還要當小孩的家教;台灣人喜歡年長一點的、身體壯的、個子高的,耐操。」
不過工作了一年,有次在職訓中心遇上一位女移工在工作上無法支撐,女移工到新加坡工作,但百般想念她在印尼的小孩,一直哭,哭到無法做事,跟職訓中心說要回來,或者換老闆。Etik焦慮的求助老闆,老闆僅只冷眼的說不,Etik說這是她在職訓中心工作,發生過最令她難過的事情,當時的她也是人母,有一個心愛的襁褓嬰兒,於是Etik一年後從職訓中心離職,到了台灣工作。
Etik說起孩子的時候,眼眶泛紅,她的大眼睛滲出了血絲。
Etik說起孩子的時候,眼眶泛紅,她的大眼睛滲出了血絲。
「當我處在糟糕的情況下,寫作可以成為紓解壓力的某種力量。」
在台灣工作,每日Etik照顧阿嬤,阿嬤中風,扳著臉,常常不跟她講話。阿嬤的休閒娛樂是唸阿彌陀佛,Etik認為阿嬤還是一個好人,只是生了病行走不便,不敢出門見左鄰右舍。每天晚上Etik想念她7歲的兒子,便跟他講上兩個小時的電話,兒子每天在電話裡要媽媽回家。
最近Etik的工作約即將到期,雇主想再留三年。「我兒子說讓他來跟老闆講,我笑著跟他說,你連中文都不會講,怎麼跟我老闆講。」
想念小孩的媽媽打算明年回家,不再出國了,太辛苦。媽媽以後會想讓兒子出國嗎?Etik說如果出國是出於個人選擇,她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過如果出國是因為毫無選擇,她無法接受。
「我寫這個故事是想告訴讀者,當面對剝削時,移工不是一群安靜的人。」她說職訓中心對移工的剝削仍在持續,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移工總是一群安靜的人,但移工安靜不是因為他們愚笨,而是因為許多人出身貧窮、毫無選擇,沒有環境可以讓他們發聲。
在職訓中心裡,人們沒有被教導要尋找求助的管道,而是被教著要成為一個安靜的人。
Etik說到這裡,聲音逐漸放大,肢體綻放開來,她彷彿已經不再是她口中自嘲的那個安靜的人。
「當我關窗時,在一條像墳墓一樣安靜的道路盡頭,我隱約看到伊卡一拐一拐地走著。即使只是片刻,我也想再睡一下。但是,伊卡在昏暗的燈光下跛腳走路的影子還黏在眼皮上。
『那妳為什麼不跟著逃跑呢?妳不想選擇自由嗎?』我不知道哈迪先生這樣問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感到快窒息,感覺好像在咀嚼吞下一個拳頭大的石頭。哪有人會選擇不自由?」
—節錄自《編織宿命》Etik
訪問結束,安靜的Etik還有三個小時可以獨處。她道別,走向遠方的巴士站,不知道她後來去了哪裡,或許仍是回到那間她熟悉的印尼店,坐著,暫時擁有一段離開雇主家的,自由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