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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移人】來自異國的海上勇士隊

撰文/高穎婕
攝影/高穎婕、高惟珣

外籍漁工在澎湖

澎湖四面環海,一直以來,「漁業」都是許多島上居民賴以維生的經濟支柱,然而,漁業是項「高耗體能、高風險」的產業,近年從業人口有將「降低」及「老年化」的趨勢,因而伴隨著另一產業的興起-那便是「外籍漁工」的引進。這些漁工多半來自東南亞各國,因此,每當我們來到馬公市的漁港邊,就好像來到了小型「東協」。

雖然澎湖居民習慣了這些異國面孔,但許多人對東南亞漁工的第一印象,常是感到「莫名恐懼」。或許因為他們時常群聚在港邊,大聲講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或許因為他們大多時候「住在船上」,與在地人的互動不多;或許因為他們有著黝黑的膚色-那些在烈日下「走船」的痕跡,卻成為大眾留有刻板印象的原因之一;又或者因為近年幾則「漁工在港邊滋事」的報導,加深了居民對外籍漁工的負面觀感。

此外,家長也常會叮嚀子女勿到漁港邊流連,認為漁工們時常會酗酒鬧事,可能有可怕的犯行。就連走在路上,少數居民也會不由自主地閃避這些異國面孔,包括我在內,也曾聽家人這樣對我告誡:「離那些黑黑的人遠一點」。

澎湖縣馬公漁港內,來自各國的東南亞漁工。(高穎婕拍攝)
澎湖縣馬公漁港內,來自各國的東南亞漁工。(高穎婕拍攝)
澎湖縣馬公漁港內,來自各國的東南亞漁工。(高穎婕拍攝)

是的,居住在小島上的我們,常不經意的將漁工與「犯罪」畫上等號。

但大家同時也忘了,他們也是這小島上的一份子,只是,他們是一群較令我們感到陌生的一份子。

我們是否能夠如此一竿子打翻一艘船?這些揣測,追根究柢是出自於某些原因,抑或是我們對他們的不熟悉?為了破除這些刻板印象,我和弟弟決定前往一趟漁港,來到漁工們平時的聚集地,觀察他們在港邊工作的日常。

夜晚的澎湖縣馬公市第三漁港。(高穎婕拍攝)

第三漁港:漁貨的集散地、漁工的聚集地

清晨四點,當小島居民仍陷入一片沉睡,第三漁港已開始一天的運行。這裡是馬公市區最重要的漁貨集散地,也是各家漁船匯集之處。常聽長輩說,若要購買最新鮮的海產,清晨四五點就得起床到港邊「尋貨」。這似乎也成為澎湖老一輩居民的生活作息,也是海鮮餐廳業主的「生存殊死戰」,為了最新鮮的海產,他們在所不惜。

船上的貨方才卸下,買家們已聚集在船邊出價中。(高惟珣拍攝)
澎湖縣馬公市第三漁港,入口停車場。(高穎婕拍攝)
我們將機車停置在港邊,只見一台台的卡車接續著駛入魚市場,也有載著大型箱子的摩托車前來角逐,各方處於戰鬥位置,為了最新鮮的漁獲進行卡位中。(高穎婕拍攝)
船東也來來回回地騎著摩托車,在碼頭張羅卸貨用的器具。(高穎婕拍攝)

隨著這些熟門熟路的身影,我們來到甫進港的漁船邊,船上一個個膚色黝黑、五官明顯與我們相異的的身影穿梭在船艙間,將船的纜繩繫在岸邊-他們是來自東南亞的漁工。有賴他們的勞動力,船隻才能順利出航,換個角度思考,澎湖漁業至今仍保有一定的發展規模,這群漁工絕對功不可沒。

船將靠岸,漁工縱身一躍,將纜繩繫在岸邊。(高穎婕拍攝)

我們站在岸邊觀察他們的工作過程,不時拿起相機記錄他們辛勤勞動的姿態,偶爾見他們怯生生地望向鏡頭,眼神透漏出對岸邊「觀察者」的疑惑。

我們觀察著工作中的漁工。(高穎婕拍攝)
船上的漁工也觀察著我們。(高穎婕拍攝)

以船為家的日子 -- 住在漁船上的印尼漁工

接著,我們來到一艘船前,船桅上掛滿一排排的燈泡,顯見是捕撈小管的船隻。我上前與一位穿藍色衣服、頭帶花色頭巾的漁工搭話,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他似乎有些驚嚇,一雙「大眼睛」張的更大了,他不太會講中文,因此在我們的談話間,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羞澀,那是一種想與你對談卻又礙於語言不通的尷尬勉強。

他用生硬的中文說道:「印尼!印尼!我是,他們也是!」隨即比向另外四個印尼漁工,那對「大眼睛」可說是這些印尼朋友的共同特徵。他們一起在這艘「澎湖赤崁」的漁船上工作,一會兒在船岸兩側爬上爬下,一會兒在船艙間忙進忙出,十分靈活。較可惜的是,不知道是因為對記者的排斥,或當時正值碼頭最忙碌的時期,在我們小聊幾句後,船長便把他們支開,要他們去幫忙其他船務。

一位戴頭巾的印尼漁工(右)與我閒聊,我問他:「你們這是在準備卸貨嗎?」他很有個性的笑說:「當然啊!你看不出來嗎!」(高穎婕拍攝)
圖為捕撈小管的船隻。因小管有趨光性,放下一排排的燈泡便能誘捕小管。(高穎婕拍攝)
幾位印尼籍的漁工合力將船隻拉到港邊。(高穎婕拍攝)
將卸貨的網搬出,備妥卸貨工具。(高穎婕拍攝)
打開船艙,準備用網子將貨物撈起。(高穎婕拍攝)

結束了準備工作,一行漁工在船邊休息,等待船長的卸貨指令。我再度上前,夾雜著簡單的英文,和一位身穿漁夫裝的印尼朋友比手畫腳的聊天。他說,他們已來台工作一年多,晚上通常會睡在船上,日子過得還算習慣。每當漁船出海,他們「清晨兩點」就得起床了,因為漁船會在四點左右進港,將最新鮮的貨物卸載於碼頭,以搶得買家頭籌。我問到:「在船上睡覺,不會暈船或睡得不舒服嗎?」他笑笑地答:「不會啦!我們都習慣了。」

「以船為家」的他們,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一個嚴重的問題,為了節省房租,漁工們常常是居無定所的。

與我閒聊的的第二位印尼漁工(中),正在設法讓船固定。(高穎婕拍攝)
遇到陌生人上前搭話,他試圖擠出自己會說的中文詞彙,想與我對談。但遺憾的是,我們時常出現語言上的溝通障礙,他只好笑著搖頭表示聽不懂。(高穎婕拍攝)
坐在一旁等待卸貨的印尼漁工們。(高穎婕拍攝)
這位漁工很特別,獨自坐在一旁,眼神飄向遠方,不知是否在沉思著什麼。(高穎婕拍攝)
說著說著,他們又被喚去幫忙卸下漁獲。(高穎婕拍攝)

蓄勢待發的馬公港口

在船貨全數被卸下,琳瑯滿目的海產被井然有序的擺放在港邊,有意競標者也非閒著,一面審視魚貨,一面交頭接耳。手中那「寫著號碼的紙張」,好似每個買主的代號-那將是他們競標的利器。一旁的漁工們則是馬不停蹄的幫忙鋪貨,同時將一箱箱的碎冰撒在海產上,以保持鮮度。

井然有序的海產。(高穎婕拍攝)
一旁準備競標的人們。(高穎婕拍攝)
已被競標者「標下」的漁獲,身上貼著買家特有的標記。(高穎婕拍攝)
漁港競標現場。(高穎婕拍攝)

菲律賓異鄉人的台灣夢

我們將觀察目光,移向兩位正在整理漁貨的搭檔上,他們的容貌與剛才的印尼漁工有些許不同,一問之下,才發現他們是來菲律賓的朋友。其中一位名叫「Saivabor」,是船上較資深的漁工,因為待的時間較久,聽得懂的中文便稍多一些。

親切的菲律賓漁工Saivabor 。(高穎婕拍攝)

他分享到,自己待的漁船三天會自「高雄旗津」發船一次,每每出航,他們「晚上七點」就得起床,才能在準時在兩點至四點間駛入第三漁港。Saivabor說,他的老闆對他還算不錯,一個月會準時發一次薪水,一次給薪一萬多元。他和女朋友一起來台打拼約兩年多了,未來他們也打算於此定居。

雖然說這樣的薪水在菲律賓能過相當好的生活,但我們可明顯看出,外籍漁工與本國勞工的起薪仍有差距。懷抱著夢想前來打拚的異國朋友,首先得面對語言上的障礙與國籍的不同,而這些原因也常使得他們更不容易就業,只好選擇從事勞力型的工作。例如說:漁工。

保麗龍箱內裝著碎冰與新鮮的漁獲。(高穎婕拍攝)
一起在船上共事的三位漁工。(高穎婕拍攝)
漁工幫忙鋪貨與裝貨中。(高穎婕拍攝)
漁工幫忙鋪貨與裝貨中。(高穎婕拍攝)

在結束競標前,漁工們忙裡偷閒地在一旁歇息。正當我們閒聊半晌之際,船東提著一袋冰涼的飲料,吆喝他們:「來ㄌㄧㄣ涼欸啦!」漁工們原先疲憊的眼神,瞬間發亮了起來。

袋子裡裝著「維士比」、「沙士」、還有「麥香系列飲料」及「伯朗咖啡」,這些都是他們最愛喝的飲料。另外,有些漁工也喜歡喝維士比加沙士,或是加入椰奶,這可說是他們辛苦一早晨的精神泉源。

連結到漁工喜歡喝酒的刻板印象,我不禁向他們問到:「你們是不是都最喜歡喝維士比啊?」Saivabor卻大力的搖著頭說:「我不喜歡喝那個(維士比),我比較喜歡喝這個(麥香紅茶)。」說著說著,Saivabor便拿起手邊的紅茶作勢要請我喝。對於我這個剛認識不久的朋友,他們展示的不是層層防備,而是最真摯的熱情與歡迎,這點讓我非常的驚喜,由此可見,漁工們也是有他們善良可愛的一面,而非全然是大家印象中的凶神惡煞。

常見漁工們喜歡喝的飲料種類。(高穎婕拍攝)

Saivabor的夥伴在一旁好奇的看著我們比手畫腳,過不久也湊了上來。透過Saivabor的介紹,我認識了這位來自越南的漁工,他同樣也來台工作兩年多的時間。我熱情地向他說了聲Xin chào (早安),他報以我燦爛的笑容,正當我開始用中文與他談話,他馬上搖搖手,用台語說了聲:「聽無啦!」

越南漁工朋友的燦爛的回眸一笑。(高穎婕拍攝)

另一頭,有位較年輕的菲律賓小伙子也默默地看著我們,他的話比較少,甚至就簡單的中文詞彙都說的很吃力。我上前和他打了招呼,他只對著我微微笑,接著害羞得別過頭,聽Saivabor說,他幾乎聽不懂中文。

較年輕的菲律賓漁工。(高穎婕拍攝)

看到我和漁工們聊了起來,在一旁的老闆娘也前來圍觀。當我問起她對漁工們的看法,她則是對自己僱用的漁工讚譽有加:「他們都很好啦!也都很會幫忙做事。」老闆娘說,她平時主要是透過中文相對較好的Saivabor幫忙翻譯中介,偶爾也得透過比手畫腳,夾雜著中文與台語才能和他們溝通。接著,老闆娘又指著較年輕的菲律賓漁工說:「旁邊那個肖連欸菲律賓,才剛來一兩個月,其實他很乖欸!平常看到我們都笑笑的,不過因為他不會講中文,話就比較少,所以常常會被看不起。」

這番話語讓我深刻意識到,原來中文程度的優劣,可以決定一位外籍漁工在異國(台灣)受尊敬的程度。

老闆娘很歡迎我跟漁工談話,畢竟漁工們離鄉背景,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度,又語言不通,鮮少會有人主動去與他們互動,日子久了,總是會感到思鄉與寂寞。雖說他們總是笑笑的面對老闆娘,但老闆娘偷偷地向我耳語:「那個菲律賓少年私下常看起來很憂鬱,感覺很難受,你可以改天多多來陪他聊天。」她也明白,對一位20歲的少年來說,這是一段多麼難熬的苦日子。

默默清洗保麗龍箱的菲律賓少年。(高穎婕拍攝)

我們來自不同國家,卻一起工作在同條船上

告別了菲律賓朋友,我在另一群漁工身上發現了有趣的現象。他們有的來自中國福建省、有的來自菲律賓、有的則來自印尼。雖然來自不同國度,但他們卻能在同艘船上合作無間,甚至夾雜著肢體語言和各國話語,閒聊的不亦樂乎。

因為長時間在船上工作,漁工們習慣了船東對他們用「台語」所下的指令,因此聽的懂一些台語詞彙,甚至他們的台語有時還比中文還「溜」。因而我個人推論,以台語作為媒介,或許是他們能跨越溝通障礙的原因之一。

卸好的小管,依大小被分類成一籃一籃。(高穎婕拍攝)
左起一至三位來自印尼,右方那位小鬍子漁工則來自中國福建。(高穎婕拍攝)

一旁的漁船老闆手拿著冷飲,和漁工們打成一片。我好奇的向老闆詢問,為何會想僱用不同國籍的漁工,難道不怕他們彼此有溝通障礙嗎?老闆笑笑的說:「不會啦!這樣他們才不會全都跑走啊,之前有雇用過幾個越南的,沒多久就跑了,現在那批印尼的比較乖啦!」這讓我發現,原來在每位船東老闆的心中,都有一份對各國漁工的評比標準,而這份標準,常是以「國籍」作為篩選選準則

我又問道:「老闆你不會講他們的母語,怎麼跟他溝通啊?」老闆則是高深莫測的說了一句:「要用心啊!」說著說著,便拾起一旁漁工們用過的空杯,幫忙善後。

喝著冷飲的漁工們。(高穎婕拍攝)
雇用外籍漁工的台籍老闆(中)。(高穎婕拍攝)
一位印尼漁工俏皮地站上磅秤,用手指作勢向指針比了比,似乎在說自己的重量能賣個好價錢。他是這異國漁工團的其中一位,來自印尼中爪哇的直葛(Tegal jawa tengah)。(高穎婕拍攝)

我觀察到其中一位漁工朋友,手貌似受了傷,纏著貼布,上頭有微微的紅色痕跡 -- 他是來自印尼的Eko Susilo,手上的傷是因為搬運時的疏失造成的,從至今仍貼著紗布看來,似乎仍存有一定的疼痛感,因此我向他關心道:「你手受傷囉?會不會很痛?還方便工作嗎?」他憨厚地笑著答:「不會啦!還可以工作。」但在他搬運的過程中,我發現他時常作出疼痛貌,偷偷地在一旁甩手,甚至有時只用一手幫忙搬重物。

一個人在外地工作,常需獨自承受許多危難,就算受傷了,貼上貼布後的Eko Susilo還是照常上工。只見他繼續低頭滑著手機,陷入在網路世界的連結。畢竟在現實生活中,原本那熟悉的連結網絡,至今是離他如此的遙遠。

手上纏著貼布的印尼漁工Eko Susilo,低頭滑著手機。(高穎婕拍攝)

再見,我們會再見

時間來到早上六點,太陽已浮上海面,正當橘紅色的光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港邊的忙碌已稍稍告一段落,一旁的魚市場則是接續地熱鬧了起來。漁工們結束了任務,有的提著飲料姍姍地回到船上休息,有的則繼續幫忙整理著漁獲,準備運至下一個地點販售。

早晨的太陽將漁港內的海面映成一片橘紅。(高穎婕拍攝)
提著飲料上船的漁工。(高穎婕拍攝)
漁船卸下另一批魚獲,準備轉戰至下一個販售地。(高穎婕拍攝)

隨著人潮散去,我也向漁工們揮手道別:「謝謝你們,下次見!」因為,我還會回到這裡,屆時,我希望自己能更深入的去認識你們。這是我在碼頭觀察的初體驗。

鄉背井來台打拚的異國朋友們,辛苦了,很高興認識你們。

我還會回到這裡,屆時,我希望自己能更深入的去認識你們。(高穎婕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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