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周泓儒
我身體流著一半雲南人的血,到二十五歲這年,才第一次踏上雲南的紅土,而母親更是早已過了大半輩子。
此行的初衷,是媽媽談起對她媽媽的思念 -- 也就是我的外婆,因為長年的距離遙遠,遲鈍如我,才突然意識到媽媽也是有媽的人,也是個牽掛的孩子。前兩年媽媽生病住院,我騎著快車奔馳前往醫院的心情,又再次湧上心頭,只是這次牽掛的人,是媽媽,於是我先斬後奏替她訂下兩張返鄉機票,並將工作支開,我們母子三代能在母親節相聚,自是最好的禮物了。
雲南之於我,從小聽到大,從來不是在地理的維度上想像,而是鎖在一些日常場景中的密碼:當媽媽與親友們說起家鄉話、當晚餐又是一桌的滇菜、當媽媽說起家族間的事,就好像觸發了什麼。雲南,這個媽媽口中的家鄉就會展開來,這是我印象中,雲南存在之處。
外婆今年九十二歲了,大半輩子都在花果飄零的歲月裡度過,小時候在戰亂中從雲南逃出中國,在緬甸、泰國邊境遊走,在時代背景下,外公做起了鴉片貿易,因利益衝突而遭他人暗殺,外婆帶著一窩小孩十一個四處奔走,在親友接濟的日子裡養大孩子,死了幾個,也送走了幾個,再後來一些,外婆隨著媽媽到台灣照顧我,直至我約莫三歲,才再回泰緬,近期回到兒時鄉野,雲南。外婆在烽火與人世的忙碌巨輪裡流轉一生,風乾的回憶也漸琥珀後被碾壓,烙在她現在老老的面容上。
上次見到外婆,是我國小的事了,回想起來好像在看後照鏡裡的風景一樣,外婆的身影好小,而我的年紀也好小,那是好遠好遠的事。
走進家門第一眼看見外婆,媽媽跟阿姨特意問她,面前的這個大男孩是誰?外婆沈默數秒,媽媽在旁才說:「是妳帶到三歲的那個泓儒啊,現在長大回來看妳了!」外婆張目與我對視,用濃濃的雲南鄉音道:「認不得囉!長這麼大!」我握起外婆的手,皮肉乾癟癟的相連,太久沒見,我也只能吐出幾句吉祥話,可有時候老人家也明白,只不過就想聽聽你的聲音就很滿足,外婆的眼眶頓時彿似有幾分溼意,沿著皺紋散開。
姐告市區的玉城一景,隨處可見各色人種與文字,以及傳統與現代交織的城市景貌。(周泓儒拍攝)
外婆現居之處,在中緬邊界小鎮 -- 姐告(位於中國雲南省瑞麗市),各種口音迴盪在街道上,印尼、印度、泰國、緬甸、雲南、湖南、普通話等等等等,在珠光寶氣的玉市中鬧哄哄的,好像東南亞專有的國際會議,代表們叨叨絮絮的爭談著自己的利益。
走在玉市中,不乏大江南北前來的「淘玉客」,在一顆顆原石前拿著手電筒細細照著石頭的肌理。賭,在中共大力掃蕩之後,作為冒險與趨利的原始人性,在此處仍然以賭石的方式存在著,跟大型賭場很像,只是更講究眼光,更講究經驗,捧在手裡,更是賭一種實實在在的未知與可能。這兒甚至連視訊會議也有了,場外坐滿一整排的當地青年所組成的「微商」,拿起一塊塊玉石在手機鏡頭用微信前開起直播,替各國各族商家兜售玉石,而對象何止北方,越過跨日線的也大有人在。
位於雲南省瑞麗市的姐告,與緬甸木姐相連,作為緬甸出口玉石的第一站,也是中國第一個施行「境內關外」的貿易特區。(周泓儒拍攝)
年輕的「微商」們在玉城外人手一機,用微信的視訊功能將玉城商品透過網路傳銷出去。(周泓儒拍攝)
這些年照顧著外婆的三姨,今年起在玉市裡也有著一席攤位,每日早上六七點準時擺攤,賣著由大兒子從緬甸批來的玉石。她很得意的說著自己貨源穩、品質優的原因:「如果批來的貨,對方想要賣三百,我總是能幫忙賣到三百五啊!當然他們愛跟我合作囉。像我雖然是下游,但你看那邊那排攤,他們的貨又是我這邊轉一手過去的,因為我會教他們怎麼介紹怎麼賣嘛,跟我買貨,也是買到賣東西的本領!」
談笑之間,三姨又轉過身去和附近攤商眉飛色舞聊起天來,不時更偷渡了幾句:「你們要不要跟我這邊批貨?來…我解釋給你聽,這貨是怎麼一回事…」這種做生意的方法,不論講的是南腔北調,亦或是緬文、泰文,接受度都很高,也難怪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能在龍蛇雜處的玉市中站穩腳步,我跟著三姨走在玉市裡,就好像走在校園風雲人物旁邊一樣,招呼連連。
玉城內可以看到手拿手電筒四處在「賭石」的客人,希望能從原石機裡看出發財的光澤。(周泓儒拍攝)
三姨這種算得精明的個性,在台灣時便有聽媽媽提過幾次,但媽媽的口氣總是恨得牙癢癢的,說三姨就是太精、太會算,仗著自己照顧外婆,騙了其他兄弟姊妹好多錢,最嚴重的一次,三姨在二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二姨的房子給賣了。不過,當媽媽與三姨在從未回去過的故鄉雲南見面時,第一天夜裡竟有說有笑捨不得睡,我哄著媽媽說第一天奔波到這來大概也累了吧,該是早點休息,沒想到她卻拒絕我,道是:「我們姊妹倆可要通宵聊到天亮耶!」歡欣之聲甚至讓我隔面牆,也捨不得睡,想聽這對女孩跟彼此傾訴的趣談、期待、感嘆、安慰、悔悟。她們不喝酒,卻為彼此斟起滿滿一杯久違的回憶,釀的又醇又香。
母親與三姨在緬甸成長的歲月中,外婆口中的家鄉在北方,在課本裡、在DNA裡,其實不真的遙遠,但卻是回不去的地方,因為政治現實的緣故,認同感驅策著她們到台灣這個小島,繼續在異地想望著沒踏過的家鄉,並以此當作一種認同,吃飯、做事、腔調,都以雲南作為一個想像的基準,界定自己來自何方的依據。在雲南的第二天,我們全家上館子吃飯,媽媽嘆道:「怎麼這雲南菜變這麼辣!」其實,雲南菜未必有變,只是認同在這種細瑣的時刻,可能也顫動了吧。
一桌道地滇菜,辛紅色是料理的主要基調。(周泓儒拍攝)
而遠比認同更為直接明顯的,是青春期以後的際遇,在離鄉背井的時光裡,媽媽這一輩人各自進入了生命的風花雪月,結婚生子、成家做主,開始天天為生活而奔走著,曾經共蓋一條棉被的姊妹竟也成了人母,有了母親的本質,不得不為了生活而算計著,遭人誤會、互相埋怨、夢想沫化,久了之後,那種生命形態難免脫不了「怨」。
在雲南的幾天裡,母親與三姨不真的談過雲南的什麼,畢竟那份鄉愁是從小呼吸到大的空氣,早已習以為常,多半時間,那一個個在台灣原本是咬牙切齒才能說出的「怨」,在她們的談話中,已變成生動有趣的生活經驗,隨著位移,盪盡鬱積的情緒,離開日常義務,才是「自己」。晚上聽著母親與三姨聊著過往,說實在很像在聽八點檔劇情,只是當主角是自己母親時,儼然成了女性影展的生命紀錄,兩個緬甸華僑女子,南向而歌,我也認識了不曾看過的母親。
三姨的孩子,我的表弟與表妹,每隔幾週便往返著中緬邊界,輸送兩國人民所需的商品。在這邊,幾乎每個人都會上兩三種語言,能說上兩三種腔調,也能掌握著兩三國人民的需求,例如表妹,上次見面時大家都還只是六七歲小娃,如今她已在緬甸讀完大學,做起淘寶代購的生意,鎮日轉在商品、客人、網路跟地理上的「天涯地角」之間。
每日越過「國門」來往中緬之間上班的車流,兩旁是當地特有的關內免稅貿易區。(周泓儒拍攝)
每日越過「國門」來往中緬之間上班的車流,兩旁是當地特有的關內免稅貿易區。(周泓儒拍攝)
姐告作為緊鄰緬甸的一隅,同時也是全長共3695公里的中國G320國道(上海到雲南)的終點。(周泓儒拍攝)
問起表妹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她笑著說沒特別想過這件事,沒有特別想做什麼,或一定要待在哪,只要生意能做下去,也能照應家人,怎樣都好,實在很像她一個在邊界走闖的人,會講出的話。邊界並非限制,而是在另一邊暗示著更多可能,也蘊含著安身立命的人生觀。隔天一大早,她帶著貨,回緬甸去了。
臨行前到了外婆床邊,道過再見,說下次會再來看外婆,包一個更大的紅包給她,外婆氣若游絲的說:「下次來,外婆不在囉!」「我們還是會去到外婆在的地方的。」我握著她的手,堅定的誤讀著外婆的道別。
那天出門的早,親戚們許多仍在睡,來不及說再見,下次大夥再見不知該在哪個家鄉了,匆忙中我留下兩罐森永出品的台灣水果糖,別而不別的離開這偶然的家鄉。